宿抚对他的讥诮毫无反应,但应承安感觉到他手中剑刃又往前送了一下,有些刺痛。
他的目光从宿抚面上落下,看了一眼他攥得青筋毕露的手背,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。
宿抚应当知道越梅臣和卢天禄的争执不过是个开始,应承安最终的目的必然是谋求复国,因此他既需要借助宿抚铲除阻碍,也不能把宿抚手中的刀磨得更利——
相比费心平衡朝堂,慢慢消磨两方实力,挑唆他们彼此争斗虽然不可控,但更容易些,他不过是个失地亡国之人,不难置身事外。
宿抚并不想落入应承安的圈套,按照他的想法行事,也不想被动地等应承安一个个揭露阴谋,将大把时间花在无用事上。
他虽偶尔行事乖戾,任性妄为,心中却还是记得当年志向,愿意斗胆一试。
但他也知道应承安的不甘心。
宿抚登基称帝前,又或者是一时兴起将应承安当做禁脔折辱前,既怀念追随应承安时志同道合,少年意气风发的快活,又厌恶他为求权势向世家卑躬屈膝,口中不提,心里却有些自己也说不清的鄙夷。
他本就是狂傲之人,大逆不道的事都做成了,自然不在意将旧时君主按喜好摆弄一番,但朝暮相处时总不自觉地想起旧时故事,又不免反复无常。
旧时有一腔热忱忠诚,与未能醒悟的情爱。
如今只有尔虞我诈和难以出口。
宿抚至今无法描述听到应承安醉后那一问时的心绪,他浑身战栗着坦诚了情爱,也试着挨近应承安,然而毕竟早已分道扬镳,他既笨拙,又惹人厌恶。
他不可能得到应承安。
宿抚对此心知肚明。
但下定决心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比剜肉刮骨还要不堪,只是他与应承安早晚都会走到这一步。
不论哪个朝代的君王,城破亡国后假如不自刎殉国,也必然会被看管囚居,偶尔做成新朝君王的牌匾,用以展示他的仁德,一旦不再需要收买人心,往往也只剩一死。
毕竟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,总会有人心存侥幸,要借他名义祸乱天下。
何况应承安还是个被他百般折腾也未死心的人物。
新皇心中盛装了山河,没有应承安的地方。
他缓缓吐出一口气,握住了剑柄。
应承安直到宿抚重新掌控了剑柄才收回视线,他的眼睫低垂了下去,遮住眼中神色,只剩下一点波澜在极轻地跳动,显得晦暗不明。
宿抚再无迟疑,他问道:“承安选龙椅帝位,还是选山河社稷?”
应承安知道宿抚要问什么,他不张口,也不动作,只沉默着。
宿抚与他对峙了片刻,微微一叹,又道:“承安是选世家豪族,还是选朕?”
他声音放得极轻,好像怕惊动应承安。
宿抚明白自己赶尽杀绝的手段会将一部分世家逼到应承安身边,他不需要拿到证据就能猜测到这些人是怎样联络应承安,向他许下什么样的承诺,应承安能一搬出兴都宫就联系上伯劳官旧部,给他惹是生非,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。
但此时应承安大概只有几个真正信任的心腹,除此外谁都不敢推心置腹,他与那些前来投诚的世家必然还处在彼此试探的情况中,还谈不上怎样合作。
此时是个叫应承安做出抉择的时机,是选了天下苍生,辅佐他革新陋俗,又或者是避世索居也能接受,还是为了复国选择世家,放任他们压榨百姓,鱼肉山河。
应承安明白宿抚在问他什么,他静默片刻,抬起头波澜不惊地望向宿抚,数息后放声长笑起来,抬手搭在抵在心口的长剑上,缓缓握住了剑身。
“杀了我。”他说,“别叫我做罪人。”
宿抚的佩剑称不上神兵利器,但和肉体凡胎相比仍是锋锐无匹,应承安手上微一用力便割破了皮肉,成股的鲜血沿着手掌滴落,剑尖向前半寸,刺破了心口。
宿抚一时惊愕,但旋即抓住剑柄,不叫它再前进分毫。
他闭了一下眼,将一切情绪克制住,却忍不住泄出一点叹息:“承安……”
应承安收敛笑意,毫无预兆地向前踏了半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