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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五十六章 爱的模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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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节终究没有把那句话骂出来,叱咤半生,雄踞天南的苍南刺史,季家家主,终于因为一次自己的轻率,死在这个飘雪的午夜宫廷之中。

季怀远想过很多次他的死法,毕竟被燕绥盯上的人迟早都这个下场,毕竟永裕帝诈死的目的之一就是诱出三大刺史杀之,他甚至想过自己会下手,但是最后季节这般死在他面前。

夜风中传来隐约一声凌厉的呼哨,他阒然而醒,霍然转身便奔,奔了几步又狂冲而回,从季节脱下的衣服里翻出了代表苍南刺史和季家家主的玉佩。翻的时候他不敢看床上眼睛大睁的季节,再次仓皇逃出时,几乎被门槛绊了一个跟斗。

冲过东配殿的时候,发现殿门半开,他鬼使神差地探头看了一眼,正看见那铜鹤转身,钢条撤走,床上“唐孝成”直挺挺躺着。

到了明天,会传出什么消息呢?川北刺史夜宿景仁宫,伤痛过度,心疾发作而亡?

季怀远脑中一片混沌,他已经看见无数黑影从景仁宫的角落里掠出,向自己包抄而来。

却忽然一道银蓝色闪电闪过,猛地将他撅了个跟斗,季怀远大惊要拔刀,却看见那狗屁股一撅,尾巴下吊着两个字“上来!”

季怀远未及细想,赶紧抱住了狗脖子。

所幸那狗巨大,趴他一个大汉居然也不显得为难,季怀远鼻端戳着那狗腥气哄哄的长毛,只觉得风声凌厉飞雪扑脸,眼前景物急速后退连成一线,速度竟是此生未见。

身后有呼喝追逐之声,还有一些隐约的黑色影子倏忽出没,他知道自己惊动了宫禁,也引起了永裕帝隐藏在宫中的秘密力量的追杀,然而此刻,他只能选择紧紧抱住身下这条骚气冲天的狗。

然后他发现,不仅仅是狗,每条路线,每次转折,每个墙角,每个即将被人攻击的关键时刻,有时会有太监状似无意地伸手一指,有时会有黑影闪出引走追兵,有时明明感觉到背后的杀机,一回头却看见那远处弯弓的人忽然跌落,浮光掠影间他竟然好像还看见一个笑嘻嘻的小太监,奶声奶气地对着追兵指向一个相反的方向。

太快了,什么都看不清,感觉出手的人并不多,但出现的时机和出手的方式都很巧妙,这条狗对宫中地形路线也很熟悉,竟然这么驮着他一路驱驰到了宫墙下,却并没有从大门处走,肩背一耸将他抖下,自己钻入灌木丛,吭哧吭哧现挖起洞来。

那兽的爪子足可开金裂石,一爪子下去坚硬的宫墙砖石纷飞,不多时便掏出一个洞,那狗便自己钻了过去,身体完全没入之后,尾巴还翘出洞来晃了晃,似在召唤。

季怀远:“……”

但他并没有犹豫,也立即跟着钻出了狗洞。

那狗再次把他驮上,在身后追兵赶来之前冲上宫门广场,再在纷飞箭雨之中冲出广场,季怀远听得头顶咻咻之声如暴雨,心中大悔自己采取的姿势好像是在帮狗挡箭,只恨狗腿太短无法藏身腹下,好在这狗的速度实在是风驰电掣,箭矢根本追不上,有一两次不知道谁的强弓已经射到了它的皮毛,却因为皮毛太过油润光滑擦了过去,季怀远却没那么好命了,直接被擦伤,却也只咬牙忍着,生怕稍微一动,就要被颠下来,毕竟那狗上梁下地狂奔乱颠,丝毫不管身上有人,季怀远被颠得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喷出来了。

好容易冲出广场,进入阡陌纵横的小巷,季怀远指示着方向,一直冲回了驿馆。他的护卫主要都在驿馆里,此时纷纷惊起,季怀远来不及解释,立即下令收拾东西回苍南,却忽然在自己护卫群里看见一个脸生的人,不等他发问,那人便举起一块玉牌,笑道:“奉我家主子之命,前来护送将军出城,请将军回苍南后,牢记当初承诺。”

季怀远心中凛然,连声应下。也不和驿官打招呼,直接上马出城,其时天色未亮,宵禁未过,但有那块令牌,果然畅通无阻,季怀远不知道那就是永王令牌,是文臻命人带回来将来准备接应随便儿的,只觉得燕绥果然能量惊人,宫内宫外,接应得流水行云,到得城门处时,刚刚天亮,正是城门初开的时辰,宫里的消息还没出来,又是那人拿着令牌,说是永王友朋出城打猎,当即被放行。

那人送季怀远出了城,便收回令牌,飘然远走,季怀远一路狂奔,一日夜便驰出三百里,之后回到苍南,果然季家军已经被燕绥拿下,并依诺归还了他一半,他靠着这一半军和季节的玉佩,宣布了季节的死讯,顺利接了家主位,并对天下发文说明季节死因,表态从此拒绝朝廷旨意,收束军队,安守天南。

而此时季节唐孝成之死已经传遍天下,所有人心中都掠过一个念头:属于三门阀四大刺史的时代,终于过去,之后的东堂,将走向一个未可知的方向。

一夜之间,战争谣言四起,天京物价飞涨,富户开始出京。

……

而此时的川北,炸塌唐家火药弹库,杀死唐孝成的燕绥林擎,已经和毁了小楼一大半的文臻会和。

几人见面,来不及交代今夜各自的丰功伟业,对彼此互相隐瞒导致的后果也来不及算账,急奔城中川水渡口,要赶在唐家封锁全城和水上之前,渡船过境。

几人甚至根本没有回到任何据点,就在出门之前,直接便令所有据点收束停业,有渠道走的就走,没渠道走的就潜伏。从此断却一切联系。

对唐家的多年布置,至此结束,再无可能将今夜博弈再来一次。

之前众人就有约好万一失散后的重聚地点,此刻众人都在川江渡口附近一个隐蔽处,看着对面喧闹的人影,和大批进驻的士兵。

唐羡之的动作,比想象中更快。

文臻正在思考办法,忽见燕绥招了招手,再回首,就看见黑暗中来了一队车马。

当中一座轿子晃动不休,里头似乎有人在呜呜大骂什么。经过他们时,轿帘忽然一掀,现出里头唐大公子的脸。

文臻不认得他,但却觉得和唐羡之有几分相像,燕绥将她一拉,进入了唐大公子的随行队伍。

其余人都穿着黑衣劲装,也混进了队伍,拉下面罩,只露出一点眉眼。

王夫人不善伪装,燕绥看见她就眉头一皱,此刻直接将她塞进了唐鉴之的轿子。

文臻悄声问燕绥:“你的后手?这是唐鉴之?可靠吗?”

燕绥嘴角一勾:“如果他还不蠢,就该可靠。”

文臻看见已经到渡口,便不再问,那边立即有人迎上来,喝道:“川江封江,片板不得下江!速回!”

在他们前面,还有一些看来是商人的人想要过江,神情焦灼,有人在偷偷塞银子,却意外地被军士退回,大声道:“公子麾下,不得收受任何贿赂,违者斩!”

唐鉴之的队伍并不理会,继续前行,那军士一声呼哨,顿时一大队军士开来,气氛紧张。

队伍当先一人却冷笑,取出一块私章晃了晃,道:“奉家主命,护送唐大公子前去横水。”

那军士接过私章,不能确定,又交给上官,那人却是认得这是唐孝成的私章,狐疑的目光刚扫过来,先前说话那人就上前一步,悄声道:“城中出大事了。我们之前就得了老爷嘱咐,一旦城中出变故,必须立即将大公子送出川北,以免影响公子接位……这也是公子的意思。”说着指了指城内。

那将领目光一缩。

城中出大事他自然知道,但具体是什么事情,如唐孝成被杀这种事,在没安心军心民心,确定局势稳定之前,自然不可能具体通报到这一级将官,所以他此刻想到的便是篡位,传位之类家族大事,而这种情况下,防备着原本是继承人的唐大公子,将他立即送出川北,无论是老家主还是新家主,都是必须要做的事。

再加上这私章有特殊的钤记,货真价实,他几乎立刻就信了。

他上去掀开轿帘,果然看见唐大公子,正被五花大绑,犹自挣扎,眼底光芒愤怒。

将官倒吸一口气,不敢直面这豪门倾轧,立即放下轿帘,退后三步,以示避嫌。转身默不作声一挥手,示意放行。

一行人上了船,进了船舱,文臻才吐出一口长气。和燕绥简单交换了彼此今夜的行为,互瞪一眼,最终两人都选择了一笔勾销,文臻心中也暗叹燕绥多年经营,准备充足,当真算无遗策。燕绥却道:“唐五可真会抓紧机会卖好。”

文臻心中一动,道:“莫非你在小楼也有人?”

燕绥淡淡道:“有备无患罢了,便纵帮不了你,助你一臂之力还是能的。你向来行事大胆,我怎敢不小心?”

文臻心中感动,笑道:“如此甚好,终究唐五的情,欠了也就欠了,还是还不了的。”

燕绥道:“你从未欠他情。他要对你好是他的事,他待你坏处也不少。你有时便是太过厚道。”

文臻默然,转了话题道:“曾不凡你又是如何处理的?”

燕绥:“我没杀他。”

“嗯?”

“我放了他,连一指都未加于其身。”

文臻想了想,翻个白眼,心道殿下你这才叫真的毒。

曾不凡这么完好无损地回去,叫唐羡之怎么想?相信他没有背叛,只是失手?既然失手,以燕绥睚眦必报性子,怎么会不处置你?

曾不凡这下才真是左右不是人,他若聪明,定然不能再回唐家,天下之大,却也无他可去之处,唐羡之十有八九会怀疑他带燕绥去了唐孝成处,下半辈子也就东躲西藏罢了。

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。

这就是叛徒的下场。

燕绥却道:“曾家的女儿,以及王雩的母亲,早些另外安排了,不可一直跟着我们。你也要防备些。”

文臻点点头,却也没在意,想着过了江进入横水,还没出三州之境,依旧步步凶险,唐家的地盘实在太大了。

却听见步声轻轻,一转头正看见那个苍白的唐大公子站在门口,静静注视着两人,眼神微带憎恶。

文臻就当没看见这憎恶,笑着和他打招呼,唐鉴之冷冷看她一眼,并不理会,却和燕绥道:“我带的人有限,之后还要潜伏,顶多只能送你过江。”

燕绥却也不理他,只和文臻道:“江上风大,披上大氅。”

唐鉴之怔了怔,这才认识到文臻在燕绥心中地位,对文臻一揖,文臻还礼,燕绥这才正眼看他,道:“易小姐我已命人接到横水,你可想见她一面?”

唐鉴之出了一回神,才淡淡道:“不了。”

燕绥并不意外地点头,文臻倒有些诧异,她已经听燕绥提起这位大公子日日为那易小姐作画之事,想来情深,如今近在咫尺,为何不见?

唐鉴之道:“我怕见了她,便心肠骤软,只想和她归隐山林。那我这许多年的怨恨和不甘,便再也没机会弥补了。”

文臻想说那她和你这么多年的错失又什么时候弥补呢?转而想到这错失正是自己的相好干的,还是闭嘴为妙。

却见唐鉴之冷冷看了燕绥一眼,道:“我送你一程,不代表你我怨恨一笔勾销。你虽治好了我的痴病,却也是害我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。只是这天下之大,能杀了唐羡之的人,大概也就是你了。既然你杀了唐孝成,我且不和你计较那旧仇,给你三年时间,三年内,你若杀不了唐羡之,我便投诚唐羡之,帮了他来杀你。”

燕绥就像没听见,文臻笑看着他,道:“喏。”

心里却想,吹什么大气,如果不是你还有几分利用价值,你以为燕绥不会分分钟杀了你?

转而想想燕绥把人一脚踢进地狱再转头救他护持他,多年后利用他来保驾护航,心里也是服气。

殿下思路清奇,行人所不能行也。

没多久,船只靠岸,一行人下船,以同样的理由通过了船头的盘查,然后燕绥文臻林擎一行便和唐鉴之分道扬镳,转头隐入横水连绵的山脉之中。

在横水山脉中行走时,文臻发现山上植被破坏得严重,好些地方被圈起来,隐约可见山体被挖得一个一个大坑,问燕绥,燕绥道:“他们在找他们这辈子也找不到的铁矿。”

“如今瞧来仿佛停工了?”

“那是因为唐五还算有点脑子。”

燕绥将一个红布的小包袱拎给文臻,文臻还以为是什么礼物,燕绥这才道:“唐慕之。”

文臻险些把包袱掉地上:“什么?!”

此刻燕绥才细说了粮库发生的事,说到一半,兰旖坐过来认真地听着,篝火的光影映着她冰雪一般的脸,明明暗暗,半晌她垂下了眼睛。

她不熟悉唐慕之,没有太多感触,却也有些恍惚,想到昨夜还斗嘴的人,怎么一忽儿便化成这一捧灰了?

人生无常,竟至于斯。

她默默走开,文臻也没在意,她整个心神都被这消息震惊,抓着那红布包袱,想着那倔傲冷戾的女子,忍受烈火焚身之人间之苦,放弃唾手可得的生机,最终默默死去的那一刻,她在想什么?

她可是望着远处山岗燕绥所在的方向?

金牌搁在掌心,仿佛还在发烫,文臻握紧了那牌子,听燕绥道:“她要葬在德胜宫,她一向挺喜欢娘娘。”

文臻忽然落下泪来。

喃喃道:“不……那不是因为娘娘……那一定是,因为你啊……”

掌心里金牌,仿佛忽然又热了热,灼着了她的心。

她怔怔捧着包袱坐了半晌,直到兰旖再次悄悄走来,坐在了她身边。

她才恍惚想起那宝石还没给兰旖,刚掏出来,兰旖便摇摇头,道:“我当时只是说着玩的,我只想看看你为他的心……”

文臻默然。

“我现在看见了那颗心,我还看见了这一捧灰。忽然便明白了,人生执念,回首百年,何必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较劲追逐呢。”

她忽然一掌拍上文臻后心,喝道:“心法予你,只教一次,会与不会,看你缘分!听着!”

文臻不敢再分神,甚至都没来得及将唐慕之的骨灰放下。

后心忽冷忽热,耳边喃喃低语,仿佛传自云天之外,又仿佛响在心底,她亦在心底,和怀中那个女子说:“你放心,我一定会学会这心法,永远护持热爱你用生命爱过的那个人,把属于你的那一份爱意,也赠给那个空漠漠的他,直到将冷却焐热,将空旷填满,这一生以及以后的每一生,都不会忘记,爱的模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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